朱祖希:感悟“人文北京”与旧城整体保护

        做好古都风貌保护工作,建设“人文北京”。这是11月12日,北京市委书记刘淇和市长郭金龙到宣武区大栅栏地区作调研时,刘淇同志强调的。
        一位对于古都北京的未来,握有“生杀大权”的官员,能有如此高屋建瓴的见地,实属难得。作为一个对古都北京怀有深厚感情,又竭力主张“整体保护北京城”的市民,我真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古都北京的改造,还有多少“学费”要缴?
1955年7月,我有幸考上了北京大学地质地理系。17岁的我用一根扁担,挑着母亲给我准备下的铺盖、凉席和小木箱,从浙江的一个小县城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北京。当我在前门火车站下车,并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火车站,巍峨的正阳门城楼和浑厚高大的城墙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刹那间我的血液都好像被凝固住了——啊,这就是北京!
        开学后的第一天,按照惯例系主任侯仁之先生向新同学致欢迎词,随后便讲了开学后的第一课——北京。侯仁之先生妙语连珠的语言、丰富又深入浅出的内容,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这似乎是我心仪已久的一堂课。
        就这样,“北京”便像是一颗种子,深深地种在了我的心田里,每逢星期日或节假日,我常常会带着干粮和水壶,或驻足在北京街头,或徜徉在北京的胡同之中,细细地品味着北京城独有的文化韵味。毕业之后,我又从事城市总体规划和环境问题的研究,细细解读体会侯仁之先生撰写的有关北京的各类文章,进而也在日夜思考着如何才能留住这北京旧城独特的风貌。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北京的变化确实让人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喟!尽管金碧辉煌的故宫还在,且已在1987年列入了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尽管在北京旧城内还划出了30片历史文化保护街区。但是,当我们在对照着上个世纪50年代按1949年实测地形图制作的十万分之一模型(沙盘)时,内心却总是涌动着一阵阵的酸楚。
        前些年,我曾以《珍重古都老北京》为题发表文章,呼吁:前人留给我们的是一座比较完整的历史文化名城——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我们留给后人的又将是什么?大而言之,在拥有960万平方公里的泱泱华夏大地;小而言之,在拥有1.68万平方公里的北京市,能否或将如何容纳这仅有62平方公里的古都北京城……
        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曾这样描绘北京城:“这种建筑,这种伟大的总体布局,早已达到它的最高水平。它将深沉的对大自然的谦恭情怀与崇高的诗意组合起来,形成任何文化都未能超越的有机图案。”
        这个图案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表达,那就是高大雄伟、金碧辉煌的故宫——“红花”,被数以千万计的低矮而呈灰绿色四合院——“绿叶”衬托着。
        然而,这个“图案”已经被拉扯得“支离破碎”。数十年来,许多被称之为“绿叶”,抑或被众多的专家、大师们称之为北京“肌理”、“细胞”的胡同、四合院,早已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夷为平地,代之而起的是一些火柴盒式的“欧陆风情”建筑。如果,把这也称之为“学费”的话,北京城还有多少“学费”要缴,又还有多少“学费”能缴?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干部”
        “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干部”,这是一位伟人讲的至理名言。这是因为任何事情的决策并采取行动,都源于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对事物的认识,并由此而形成的理念。事实上,在对于古都北京城保护的问题上,也曾有过非常英明的决策。
        1948年冬,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攻占了昌平、沙河、通县、石景山、丰台、南苑等地。已成围城之势的北平,战云密布,战事一触即发。为了完整地保护古都北平,使文物古迹免遭兵燹,人民的生命财产免受损失,毛泽东一直在为争取和平解放北平而紧张地工作。并且,在秘密谈判的同时,一再电告人民解放军注意保护清华、燕京等名校,北平的工业设施和故宫等重要文化古迹。同时,中央军委也做好既武力解决,又避免破坏文物古迹的准备。12月18日,一名解放军干部在清华大学政治系主任张奚若带领下,赴清华园拜访梁思成,请他绘制北平古建筑地图,以备迫不得已攻城之时保护文物之用。当时,梁思成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万万没有想到共产党如此珍视文物,竟做了他原来一直担心而又不敢奢求的大事。甚至,由这件事而使得他对共产党“一见倾心”了。
        但是,谁又能想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就在首都行政中心位置的确定上,特别是在北京旧城城墙拆或不拆的问题上,却出现了严重的分歧。
        其时,梁思成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北京城原是一个有计划建设起来的壮美城市,而且到现在仍然还很完整地保存着。除却历史价值而外,北京的建筑体形,同它的街道区域的秩序,都有极大的艺术价值,非常完美。所以北京旧城区是保留着中国古代规制,具有都市计划传统的完整艺术实物。这个特征在世界上是罕贵无比的。今后,我们则应有自觉的责任,有原则性地保护它。永远为人民保护这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环境……基于对北京城的这种看法,梁思成等人提出了“保护历史城市另辟新区扩建”这样一个对于城市的发展来说既省钱,又具有相对较大的自由度,可以避免陷入原有城市的复杂矛盾之中的方案。
        但是,新中国成立之初,毕竟尚缺乏城市管理的经验,更缺乏既要保护旧城,又要建设新城的经验,加之其它一些原因,最后还是确定“把首都的行政中心放在旧城之内”这样一个对当时,对今后都有着重大影响的决策。有人评论说:“这只能说是年轻的共和国缺乏城市建设的科学经验”。①而实际上要把一个为封建帝王服务的都城,改造成为社会主义服务只能是一种理想。至于其定都后的膨胀就更难以预料了。
        20世纪50年代,当首都的城市建设正在加速进行的时候,特别是城市交通日趋发展的时候,城墙的存废问题也就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当时,有人认为,城墙是古代防御的工事,现在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并正在日益阻碍和限制着城市的发展……然而,巍峨壮丽、气势雄伟的北京城墙城门,不仅是一座举世无匹的艺术创造,而且是古都北京城特有的标志,它与内城的紫禁城遥相呼应,形成北京美丽、独特的天际线,是北京城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国历史上封建时代的名都大邑中也是唯一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的。梁思成先生认为:“保护它具有世界意义”。他不仅竭力反对拆除,而且把它设计成“环城公园”,使之成为一条美丽、璀璨的“项链”。
        然而,正是在平津战役中提出了要保护北京城里的古建筑和文化古迹的最高决策者却决心要拆除北京城原有的城墙城门。他还说:“拆除北京城墙这些大问题,是由中央决定,由政府执行的”。
        在以后的数十年中,北京城总是处在被不断地改造之中。尽管有了“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更划有“历史文化保护街区”30片。然而,为了让处于异常艰难的居民能够改善居住条件,北京旧城却成了房地产商追逐巨额利润的重要场所。原来作为衬托故宫的“绿叶”——胡同、四合院丧失之速、面积之大,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时期。之所以会这样,我以为关键就在于拥有决策权的干部,特别是拥有生杀大权的领导干部,对北京城历史文化价值的认识。众所周知的东方广场的修建、南池子的改造、平安大街的拓宽和改造、大都市街的拓展和改造、美术馆后街某四合院的被拆除,乃至前门大街的改造等等都如是。
        古都北京整体保护的学术支持
        梁思成先生对古都北京的保护还曾提出过这样的观点:“北京是在全盘的处理上,完整地表现出伟大的中华民族建筑的传统手法和都市计划方面的智慧与气魄。这整个的体形环境增强了我们对伟大祖先的景仰,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骄傲,对于祖国的热爱……这样一个城市是一个举世无匹的杰作。”他还强调指出:“建筑物在一个城市中是不能‘独善其身’的,它必须与环境配合协调。”
        2004年1月16日,北京市人民政府又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WHC)郑重承诺,整体保护北京旧城。
        那么,这“整体保护旧城”的文化渊源又在哪里呢?
        从中国古代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去领悟,从大量的山水画的构图中去思忖,再从历代的建筑营造资料和实物考证,我们都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古代建筑的美,不仅在于建筑物的本身,还在于它所点缀的空间,以及通过它来观赏到的四周景物之美、整体之美。作为封建帝都最后总结的北京城,那就更是如此!
        “普遍联系,整体把握”,这便是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精髓所在,也是我们在对待北京城时所必须有的理念。
古都北京规划匠意的本源,来自“君权神授,象天设都”的观念。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主张从“天人合一”的整体及其内部的有机联系来认识整个世界的。古代社会中帝王与臣民的关系,犹如天上的北极与群星一样,并在中和思想的支配下,以“至广大,尽精微”为主题营建与天感通、与天同构的都城。这样,从天文崇拜发展起来的天人合一思想,成为了制定统治纲领的理论基础。所谓“法天而治,象天设都”,便是这种思想的具体体现。“象天设都”作为中国都城规划和建筑设计中日益稳固的观念,经历了对天的自然崇拜、自觉模仿、象征拟似的发展过程。而明清北京城便是秉承周秦,尤其是隋唐以来,历代先贤的智慧和理念修筑而成的登峰造极的产物。表达这种设计思想的高度抽象化了的定式,就是从永定门到钟鼓楼,而统领全城的“中轴线”与以太和殿、乾清宫为中心的平面呈“回”字形层层拱卫的平面建筑格局一起,共同构成了一个体现“法天而治,天地感通”思想最典型的都市特征。
        《周礼·考工记》中的“营国制度”即“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又为上述观念奠定了基础,并为后世所承袭。北京城的以紫禁城为中心的多城层层拱卫、中轴突出,左祖右社格局,以及棋盘式的街制等等都是最好的说明。同时,北京城又按照与封建礼制相对形建筑等级制度进行建设,使整个北京城呈现出壮美而严整的布局秩序。梁思成先生说的:“北京建筑形体,连同它的街道区域的秩序都有极大的艺术价值,非常完美。”就是指的这个。
        不仅如此,北京城的建筑布局,还受到了中国古代风水理论,特别是“阴阳五行”的制约,大至城址的选择,小到山水、建筑物的具体布设。
        总之,中国古代的哲学是以天、地、人作为一个宇宙大系统,追求天地人三才合一,与宇宙万物和谐统一,并以此为最高理想,用以指导都城规划和建筑设计,而“象天法地”的匠意和阴阳五行学说的运用,又使中国古代的都城规划设计独具特色、独树一帜。而北京城正是在中国人独有的“天人合一”的理念指导下,又按照封建社会的礼制秩序规划建设而成的。它是东方宇宙观在都城规划建设中的具体体现。
        历史辉煌的北京是中华文明的象征,是世界华人凝聚力的所在,整体保护北京城,不仅具有重大的历史文化上的意义,而且还有伟大的政治意义。
        积淀深厚的历史文化,是古都北京的灵魂,但是它们又是需要载体的。在业已过去的数十年中,古都北京的整体保护,已经失去了几次机遇,“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们的先人曾以他们卓越的才智和辛勤的劳动,为我们创造了举世公认的奇迹。然而,更新的奇迹——既要整体保护北京旧城,为后代留下一份弥足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又要建设现代化国际大都市,还需要我们这一代,乃至几代人的努力!
        “万般困难,最后的旧城一定要保住,不能因畏难而退缩。我们要加紧工作,请珍惜这最后的一次机会。”
 
                                                                                                                ——本文最早刊载于新浪博客